“道體虛無，故能包容生萬物；性合於道，故有而若無，實而若虛。”陸雲翻身落地，單膝曲下卸力。他不知自到了何處，周圍皆是混沌一片。他惶然立起，茫然四顧，大聲道：“丹翡——”

無人應他。

陸雲不由慌了：“丹翡，你在哪裏？”他這次是真的慌張了，小丫頭是個傻的，連基本的生活能力都沒有，若獨自一人到了什麽地方，不知會鬧出何等事情，不知會不會遇到危險？

他祭起長劍，灌註法力，不由分說地劈向前，意圖劈開混沌尋出一條道路。然而強悍的法力揮出如同泥牛入海，全無聲息。

不多時，陸雲累得滿頭大汗卻無半點進展。他終於從“關心則亂”中冷靜下來，知徒用武力無益，需要動腦筋方才能破開此地。

這裏便是第二關——虛無之境了吧。

道體虛無，故能包容生萬物；性合於道，故有而若無，實而若虛。

這裏的一切是真實的，卻又不是真實的。哪些是真，哪些是假，這個便需他自行分辨。陸雲收起長劍，盤膝闔目坐下，守中抱一，默誦著道家萬字真言，“道生一，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萬物。夫物之所以生，功之所以成，必生乎無形，由乎無名。無形無名者，萬物之宗也……”

隨著心緒的平寧，周圍的混沌一點點消散，現出敞亮的天地。

他與清玄不同，清玄是以劍入道，劍意隨心順性而為，所以行事出於真性情，灑脫不羈；他是以氣入道，氣雖空靈卻易散，需得時刻謹守專心致一，所以他行事多循規蹈矩，不為心所役。

“人法地、地法天、天法道、道法自然。法自然者，在方則法方，在圓則法圓，或方或圓，於自然無所違也。”他心念一動，喝道，“去！”

隨著這聲冷喝，背後長劍倏地躍至半空，萬丈光芒轟然蕩去，將混沌一掃而空。天地朗朗顯現。

陸雲張目望去，見自己身處於花紅草綠鳥鳴啾啾的青山之間。這座山十分熟悉，正是當初和清玄一同在下界修煉時所處的青雲山。他怎麽來到青雲山上了？

虛無之外仍是虛無。

他雖然守住意念，以氣破開了混沌之局，但尚未完全離開虛無之境地。陸雲警惕起來，提著劍緩步登上青雲山。

一切如昨。山間景物蔥翠，溪水潺潺，靈氣氤氳。山頂上建有一方簡單的院子，籬笆門，正中是一間廳堂。左右下首分別建著兩間偏房，左偏房旁邊還搭著一間不大不小的廚房。

幹凈利索的右偏房是他的清修之地。帶廚房的左偏房是清玄的修煉之所，因為清玄雖然修道，卻不願辟谷，有空就鼓搗些五花八門的東西，有次竟然挖空心思要燉一只火麒麟。結果麒麟沒燉成，差點把廚房給燒了。

怎麽就到了這裏呢？陸雲想不明白。

然而，當推開籬笆門的那一刻，他恍然悟出其中緣由。院中一位新月般的美人提著水壺，正在為小小的苗圃澆水，聽到院門響動，擡眼看見他，忙不疊放下水壺，迎上來，恭敬地福下身：“師父。”

他見到了丹紗，尚未嫁給清玄的丹紗。

這說來已經算是上一輩的事情。那時，陸雲和清玄兩位好朋友同時收了一個女弟子——丹紗。丹紗不僅長得美，性子亦溫柔沈靜令人喜歡。陸雲和清玄同時動了心，陸雲冷清內斂，又礙於師徒身份，縱使有意亦不多流露；清玄則不同，能說會道慣討女人歡心，且一向不循規蹈矩，壓根不理什麽師徒禁忌。

於是，丹紗就被清玄追上了，兩人結為連理。陸雲沒爭也沒搶，還封了份價值不菲的賀禮。自此，陸雲和清玄仍是知己好友，兩人依然互到對方府上喝酒談天。丹紗為了避嫌，常有意無意地與陸雲錯開，縱使撞見，她也是奉他為師，恭敬非常。

眾仙家閑極無聊私下嚼舌根，認為陸雲是為了丹紗緣故方才照顧丹翡，畢竟丹翡相貌與丹紗極像。可惜好好的一個絕色美人長成了傻子，令人扼腕。

仙家之所以擁有不世法力，能比凡人活得長久，是因為他們對天地之道已有參悟，勘破凡世紅塵，讓自身順應自然，與天地同化。不過仙畢竟是仙，比不得諸神，雖說他們已勘破滾滾紅塵，卻尚未完全拋開七情六欲，仍會愛會恨，會喜會怒。只不過這些感情與欲望比之凡人減之又減。

所以，丹紗當年嫁給清玄時，陸雲尚能奉上賀禮祝福，不至於大為傷懷，也沒有損和清玄昔日的交情。

不過這件事終究成了他心中的一道結，丹紗就像一枚朱砂痣印在心口處，數萬年來雖不是時時記起，卻也遲遲不能相忘，以至於上次醉酒之後有了失態之舉。

虛無之境，將虛的七情六欲凝為實體，放在了他面前。陸雲定下心神，緩而堅定地行入幻象之中。有些事情不能一味逃避下去，終歸要直面現實。

這些年來，他心中一直存著些許遺憾，想，當初如果能多一分勇氣，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局？

這場幻象能給他答案嗎？

陸雲停在她面前，靜觀其變。

丹紗一直垂著眼，只能看到他的鞋尖，見他立著不動，又輕而柔道：“師父，今日是七月初七，聽說人間喚此日為乞巧節。徒兒備了果品也想慶一慶，師父要一起嗎？”

陸雲記起來了，七月初七……那時他們尚在人間，丹紗學著人間的習俗備了果品酒食，邀他一起品酒賞月，但他一向不喜熱鬧，對凡塵俗事興致缺缺，且未明了對丹紗的心思，對自己產生的禁忌感情十分推拒，於是便拒絕了。

正是那一晚，清玄赴了丹紗的邀請，兩人在後山飲酒賞月之後，訂下終身之約。

時間回到了抉擇的那一日。

陸雲心中湧起覆雜的情緒，許久，方答道：“好。”

心生幻境，幻由心動。轉念之間，已是夜幕四落之時。月上柳梢頭，人約黃昏後。丹紗擺好一桌子的新鮮果品，炒了幾道山間時蔬，又擺了一壺酒。

兩人相對坐下。丹紗仍是溫柔沈靜模樣，低著頭不多看他。她長跪起身，為兩人斟滿酒，輕聲道：“師父，你知道乞巧節的由來嗎？”

陸雲雖然不熱心凡塵瑣事，但知識卻是淵博，緩聲道：“說的是牛郎織女的故事。人間有傳說，天河之東有織女，天君之女也，善織雲錦□□，後嫁河西牽牛郎，嫁後遂廢織衽。天帝怒，責令歸河東，許於七月初七一年一度相會。”

他又道：“這一晚，閨中女子等到織女星和牛郎星相遇的那一刻，許下心願，那麽她們便也能像織女一樣找到一位稱心如意的郎君。”

丹紗雙手握起，放於胸前，終於擡起眼睛看他，美目中光彩流溢：“師父，你說天庭中真的有這故事嗎？”

天庭中自然沒有這等故事，天君有三個女兒，但這三位公主沒有一個善織雲錦□□，也沒有一個嫁給凡人，天君也好說話得很，非但不曾棒打鴛鴦，反而撮合成了幾樁婚事。

陸雲正要實話實說，然而撞見她期待的目光，便將那話咽了下去，微頷首道：“有的。”

丹紗笑起來，兩頰暈出淺淺的紅雲：“師父，我也想許一個心願。”

陸雲將那杯酒攥得緊了：“願得一位稱心如意的郎君，是嗎？”

丹紗面頰霎時紅透，直延到耳根，垂下眼睛：“師父莫要打趣徒兒。”

陸雲將那杯酒一飲而盡，壯起勇氣，傾身握上她的手：“丹紗，其實我對你……一直很有心。”

丹紗霍地擡眼，美目圓睜似驚怔住。

陸雲深吸一口氣，又道：“可願……嫁給我？”

丹紗終於回過神，這下從臉直紅到玉頸。連忙低下頭看也不敢看他了。她一直是溫柔沈靜而容易害羞的女子。

陸雲右手握著她的手，又擡起左手，用指尖輕觸上她的面龐：“丫頭……”

丹紗渾身顫了一下，卻沒有躲避。

有時，不拒絕便是一種默認。

掌心貼上她的面頰，陸雲道：“我很高興。”

空曠而荒涼的羅浮山洞中，丹翡像只貓一樣蹲下來，望著眉心一會兒金光一會兒紅光一會兒黑氣的他，只覺變化頗為玄妙。她輕輕地喊：“陸雲……”

陸雲卻不再回應她。

說來甚是奇怪，入了山洞之後，陸雲正一步一步試探著，小心翼翼地向前。她覺得無聊，喊了他一聲。陸雲聽到這聲喊便發了瘋，一把扔開她的手，向著來時的洞口縱身就要跳出去。

丹翡被他的狂態驚到，忙伸手抱住他，死活將他拖回來，這才制止了他的自殺之舉。陸雲安靜下來，卻不再跟她說話，靠著石壁坐了，闔著眼睛仿佛睡過去了一般。

她叫了他好幾聲，得不到回應，便蹲在他面前等待。

陸雲是睡著了嗎？陸雲是做夢了嗎？不然為何眉心屢屢變化，像走馬燈般有趣。丹翡好奇，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，觸手只覺燙得很。她又忙收回來，將那根手指吹了兩吹。

最初他的眉心尚是金光，接著變成白光，現在已是黑氣和紅光交織，冷峻的面龐慢慢變得陰冷。眉心一道鮮紅印記若隱若現。

丹翡托著腮，左右打量，純凈的瞳子外浮出一層困惑。這些年來，清玄一心帶她學如何吃如何玩如何享樂，全沒教過正經東西，所以她對於正事一無所知，對於其他倒曉得一些。

她湊上去，比劃著陸雲眉心的印記形狀。如果沒記錯的話，這是……墮仙的標記？清玄好像說過，墮仙是壞的仙，要被驅逐出仙庭或者關押起來。

丹翡有些擔憂，雖然她完全不知在擔憂什麽。一個傻丫頭九成九的時間是在憑本能行事。她用小爪子拍了拍他的臉：“陸雲，醒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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